她没有名字。
在地图上也查不到她的踪迹。
她是那么卑微，她是那么不为更多的人所知。
她在我的记忆里流淌着，有时缓慢，有时湍急，有时清澈，有时浑浊，永不干涸。
她傍村而过，弯弯曲曲地向前，向前。她是从哪里流过来的？小时候的我，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，但那时的我没有胆量溯源而上，去探究她的出身；她到底会流到哪里去？小时候的我，也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大人，但没有谁能告诉我，而我也没有勇气顺流而下，去关注她的归宿。她就那么懵懵懂懂地流着，我也懵懵懂懂地长大，离开。
她是我童年时的小河。
虽然没有名字，但她和母亲河——黄河是相通着的，她应该是黄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吧。因为，小河每年都要发一到两次大水，那是从上游过来的黄黄的浑浊的水。水大的时候，小河看上去流淌得分外湍急，仿佛是一个急脾气的小孩儿，急躁躁、气呼呼地往前奔跑着、奔跑着。黄黄的水里有细细的泥沙，那细细的泥沙便会淤积到岸边，时间久了，就淤积出很厚的一层。我家的老宅子就是从河滩里挖出来的土垫起来的，那一整个冬天，父亲和母亲从河滩铲土，装到地排车里，然后一车一车地拉到低矮的宅基地上，后来，每当下雨的时候，总是感觉，自家的小小院子里也有一种河水的气息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，那是一种遥远的神秘的气息吧。
在炎热的夏天，小河是村里的孩子们的天然浴场、戏水乐园。小男孩们一般都脱得光溜溜的，小女孩子们则只穿着一条短裤，大一点的男孩一般也穿着短裤，女孩子们再大一点，白天就不好意思在小河里游泳了，便在晚上的时候下河游泳，还有大人们，也是在晚上游泳消暑，洗去一天的泥汗尘灰。小一点的孩子，两手扒在岸边，两只脚丫砰砰砰地拍打着河水，溅起快乐又认真的水花，那是在练习游泳呢；小河水面不是太宽，那些刚学会游泳的，则从这岸游到那岸，神气又快活；小河上面有简朴的石桥，水性好，胆子再大一点的男孩子，喜欢耍酷，站在石桥上向下跳，溅起一大片水花，跳下去很快又神气十足地从水面上冒出头脸来，然后神气十足地摸一把脸上的水，很有种十米跳台的爽气。有时男孩子多了，就排成队，下饺子一般，扑通扑通地跳到河水里，水花喧闹。后来，有胆子大的女孩子也敢从石桥上跳下去了。记得，第一个勇敢地跳水的女孩子，大家还给了她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。
石桥下的小河水深的时候，大概接近两米深，我胆小，水性也不是太好，但是看到不少女孩子站在石桥上往下跳，跳得那么轻松自如，还有些英姿飒爽，我心里很羡慕，也想站在石桥上往河水里跳，真的很想。有好几次，我从小河里兴冲冲地走到岸上，走上小石桥，心怀忐忑，跃跃欲试一番，又犹豫着走开，我始终没有从石桥上跳下去过。唉，那时，也没有哪个同伴搞个恶作剧，从后面轻轻地推我一把，也许我就此跳下去了。这一直是我童年的遗憾呢。
小河看起来很平静，那么缓缓地流淌着，其实水流还是比较湍急的，顺着水流的方向游泳，毫不费劲就能漂游很远，而逆水游泳，游不了几米就会累得筋疲力尽、气喘吁吁。
孩子游泳出意外，管得严的大人们是不大乐意自家的孩子去游泳的，但爱玩水是孩子的天性，总是要想方设法地去游泳。大人们当然也不好哄骗，验证自家的孩子有没有偷偷地去游泳，大人们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，在孩子的小胳膊上用手指甲轻轻地一划，如果洗过澡，皮肤上就会有一道清晰的白杠杠。小时候我也干过瞒着大人去玩水的事。对于女孩子来说，游完泳后，湿淋淋的短裤什么时候能干呢？这可是首先要面对的最大问题。我们也有招儿。几个女伴跑到打麦场上，用一座座麦秸垛遮挡，再互相看着人，快速地脱下短裤拧拧水，然后慌乱地穿上半干的短裤，在太阳晒得滚烫的石碌碡上小心地坐一坐，烙烙干，当然，一不注意，滚烫的石碌碡碰到嫩嫩的皮肤，免不了要尖叫一声，引起一阵哄笑。
小河里有一种比较可怕的东西——水蛭，有的地方叫它蚂蝗，这东西吸附在人的皮肤上吸人的血液呢。有一次我挽起裤腿，到小河里洗脸，洗完脸后看到清清的河水里有小鱼游来游去，便逗引了一会，等上岸后发现，小腿上怎么会有一道红红的印子呢？呀，原来是一条水蛭正吸附在我的小腿肚上，开始我有些惊慌，后来镇定了一些，就赶紧用力地拍打，水蛭在猛烈的拍打中掉了下来。好在孩子多的地方，水蛭也就躲得远远的了。
小河水清澈的时候，自然也是村子里的妇女们洗衣的好所在。妇女们在河岸边洗衣、洗被单、床单，也不用洗衣粉，经常是把被单在河水里浸湿，稍微折叠后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，用一种粗粗短短的木棒敲打，一下又一下，很有节奏感。李白的诗句“长安一片月，万户捣衣声”，说的该是这种声音了。
小河给了孩子们无穷的乐趣，也给了村子里的人们打牙祭的机会。小河里水草丰美，有鲤鱼、鲫鱼、草鱼等鱼类，还有河虾、河蚌、田螺等。有几家人家买了渔网，在鱼虾多的季节撒网捕鱼，还有一种拦网，在春夏秋三季就把拦网下到河里，网眼里经常能网住大鲤鱼呢！小孩子们最喜欢下到河里摸河蚌，用各种小渔网网鱼、捕捞鱼。摸河蚌很好玩，小脚丫在河里踩呀踩，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就赶紧弯腰伸手抠出来，河蚌有椭圆形的大河蚌，也有常见的那种扇形的小河蚌，都可以煮着吃。用自己制作的小捞网捞鱼最轻便有趣了，把一根铁条弯成一个圈，四周缝缀上纱网，形成一个网兜，一个简便的捞网就做成了。把捞网绑在长长的竹竿上，在河岸边走来走去，看见哪里翻出水花就快速地下网，不用脱掉鞋子下河。如果运气好，能够网到三五条半尺长的鲤鱼、鲫鱼，一家人就能享受到鲜美的鱼宴了。
最重要的，小河是村庄的生命之源。灌溉田地，挑水浇园……用的都是小河水呢。特别是在干旱季节，小河水就成了重要的水源，抽水机的电水泵嘣嘣嘣地响着，日夜不停，于是，河水便顺着深的浅的、宽的窄的沟渠向各家田地里流去。有了这重要的命脉，遇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头，小麦、玉米、大豆等庄稼，也能有不错的收成。
我曾经在诗歌里写到：那时的小河，有着娃娃一样的清澈眼神。是的，除了从上游来水的那几天，小河里的水大部分时间是清澈的。一些水浅的地方，河里的水草、小鱼、小蝌蚪等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，特别是那种很小很小的小鱼，看起来是一条短短的黑线段在水里游来游去，黑线段两旁各有一只小黑点，真是可爱极了。眼疾手快的，用手掌就能捧住一两条呢，然后装到空墨水瓶子里，带回家养着玩。
现在的乡村，难得见到清清的小河了，那些原本清澈的小河被生活污水、生活垃圾污染，被村加工厂、养殖场的污水污染，被乡镇工厂的污水污染，或者是黑色，或者是那种污浊的绿色，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。
一年又一年，小河就这么默默地流淌着。回老家，偶尔，我会到小河边走走看看，它现在真的是一条小河了，很小很小的小河，当然，也不再有我童年时候的清澈，不再有我童年时候的热闹、快乐。
也许，哪一天，她真的会消失了呢。我不无忧虑。
那条小河是属于童年的，她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流淌，永远清澈明净，永远鲜活、生动……
有时想想，谁的童年如果没有一条小河，一条清澈的小河，那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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